这在美国会坐牢

【谭陈】美国往事

谭陈版天若有情AU


复健失败,不奢求作者喜欢,只希望不被讨厌就好。

我好像写歪了。


再次感谢b站up主@桑榆未晚给予授权。

All credit to MV:【谭陈】天若有情 (君生我未生)

https://www.bilibili.com/video/av8579527/?from=search&seid=12690833233289599850



【谭陈】美国往事


Warnings:病态养成,不可效仿。十九犯法,不利于社会公序良俗。



一、


当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,你一定允许我叫你“儿子”的。

是,叔叔![1]


二、


有些人不配为父,刚刚想明白这个道理的陈亦度过了他八岁的生日。


“你?”陈亦度抬头看见谭宗明,八岁的孩子中文不好,还说不出人模狗样的考语。

“抱歉,是我。”谭宗明蹲下来笑着摸他额头一绺桀骜不驯的短发,“这儿有个旋儿,聪明。”

“为什么是你。”陈亦度眨了眨眼睛。

“这个问题比较复杂。”

“比庞氏骗局还复杂?”

“你知道庞氏?”

“我读报纸。”陈亦度垂下眼,“如果接不到电话,总能读到他——你不住在纽约。”

“我就住在上东。”

“那你一定不是做金融的。”

“恰恰相反。”

“那你还要接手我?”他比这个年龄的孩子成熟太多,“根据我父亲的遗嘱。”

“不。债务和公司才有所谓的接手。”谭宗明蹲得腿有点麻,站起来,弯下腰,“我在征求你的意见,看你愿不愿意跟我走。”

“你要演他的角色了么?”陈亦度回头看了看停尸间,“我父亲。”


昨日重现,陈亦度想。

暴风雨前父母离婚的那个晚上,家里是很平静的。那是无比模糊的,也是他唯一的对于母亲的印象。母亲和父亲说了什么,两人拥抱了彼此——这是陈家难得一见的温存。然后父亲问他,母亲无法和他们一起生活了,愿不愿意跟他去美国。

之后的四年,他再也没见过母亲。


“我会尽力。”谭宗明笑笑,“不过他太聪明,以至于没有好下场,希望咱们都别入戏太深,好么?”

陈亦度从凳子上跳下来,姑且算是一个没出口的好。


三、


“我能理解他会有一些不合群,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么?”谭宗明扫了一下四周,“或许应该增进一些了解,一个东亚图书馆?或许更了解他的背景有助于……”

“谭先生,我们很感激您的慷慨,但是Eduardo可能更需要离开这个环境一段时间——这对他更好,您其实心里清楚。”

“我们将孩子送进学校,是因为他们还有被教育的可能——这也是我们离开学校的原因。”谭宗明叹了一口气,低声道,“一年换了3所学校,您知道的,曼哈顿就这么大。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校长望着他,“您说得对,曼哈顿就这么大,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,信息爆炸了,他们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很多信息,却并不知道如何成熟的面对它们。我认为为了Eduardo好,或许您可以考虑让他转学到离曼哈顿远一些的地方,他会有更多的机会交到朋友。”

“可是我工作非常忙,只能在曼哈顿——他也不该被丢给保姆。”

“对,但是……”


急促的敲门声,进来的是陈亦度。


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口,鞋子少了一只。灰绿相间的制服被扯得乱七八糟,脑门上印着血痕。


“上帝呀!”校长站了起来,“我们送你去医务室。”

“不用了。”谭宗明站了起来,“我带他回家。”


“你要带我回家。”陈亦度坐在他身边,抬头看他。

“当然。”谭宗明摸了摸他的头,“疼么?”

“我不想上学,家庭学校也很好。”

“可以。”谭宗明点头,“我来安排。”

“我困了。”他扯了扯谭宗明的衣角,“可以睡一会儿么?”

他往边上坐了坐,枕在谭宗明的腿上,压住了他的西服袖子。这个姿势让谭宗明非常不舒服,但他容忍了。Limo里只能听见陈亦度的呼吸声和他用棉袜轻轻蹭着皮座椅的摩擦声。


“Wardo。”谭宗明关上了和司机对话的车内窗户,低下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话,“最后一次,可以么?”

“什么?”陈亦度睁开眼睛。他望见谭宗明的眼睛,黑沉如海上的浓雾。

谭宗明抽出陈亦度枕着的那只手,握住陈亦度的左手手腕,拉起袖子,将那只手腕拉近陈亦度的额头,最后将手表的表盘印在额头的伤处,只是轻轻地,几乎没有碰到,陈亦度却忍不住浑身一颤。

谭宗明放下他的手,像父亲一样抱了抱他:“这样不好,你总是可以对我说实话的。”


之后陈亦度再也没有对他撒过谎,虽然有些时候,他真希望自己能做到。


四、


陈亦度在设计上的天赋展现得很早。


谭宗明穿着睡衣从卫生间出来,看到Rosie一脸严肃地拎着陈亦度,而陈亦度难得兴奋地抓着一把领结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时候,忽然有点想笑。

“先生,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了,但是他总是不记得。我在厨房里,一眨眼就这样了,真是……”

“我看到邀请函!”陈亦度从波兰女人的手里挣脱开,高兴地凑了上去抱住他,“我看到你拿出来了——好看么?”


他把他的领结在不知道什么样的彩色墨水里染过,花纹斑驳,很有点上世纪的复古情怀——从好的方面看的话。更为现实的是,他应该换个领结。


谭宗明认真接过了他手里的领结,仔细端详起来,最后得出结论:“好看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当然。”

“太好了!”小家伙高兴地跳起来,踩到了他的脚。

“小心点儿。”谭宗明拉住他,怕他重心不稳摔在地上,“这个墨水的颜色让我想到蝴蝶夫人的那套和服。”

“就是它!”小家伙只有这时候才像个他这年纪的孩子,“就是那件她走到屏风后穿的和服!你记得!”

“我们一起去看的,当然记得。”谭宗明笑了,“好了,展示做完了,你该准备上课了。”

“好吧,又是数学。”小家伙将他当做一堵墙,垂头丧气地脑袋撞在他的肚子上,然后磨蹭回房间去。


“对不起先生,我下次一定会更注意的。”Rosie站在餐桌边,“我去给您找找还有没被染坏的。”

“没事儿,小孩子嘛。”谭宗明一口气喝完了蔬果汁,忍不住皱起了眉头,“不过记得锁我的书房,那些染了就麻烦了。”

“是。”Rosie点点头,“我把这些送去洗。”


转过身,看见光脚的陈亦度站在餐厅门口,小动物一样观察着他们。


“你不喜欢。”小家伙对于和谭宗明平等交流有一种执念。他折回来,爬到凳子上,坐上开放式的洗手台,和谭宗明面对面,“你骗我。”

“你不去上课?”

“老师还没有来。”陈亦度盯着他,“父亲们是不是总有说不完的谎。”

“或许。”谭宗明从睡衣口袋里拿出他留下的那个蝴蝶夫人,“你会系领结么?”

“你当然可以哄哄我,出门再丢掉——倒不如我自己丢了。”他生气得鼻子发红,伸手去够谭宗明手里那个领结,只重心不稳地扑进他的怀里。谭宗明把他抱到凳子上,刮了一下他鼻子:“小艺术家,有点儿耐心,3分钟。”


三分钟后,穿着商务休闲装的谭宗明准时从衣帽间里出来了,手里还握着那个蝴蝶夫人。

“可以帮个我忙么?”谭宗明笑着。


小家伙哼了一声,在实木凳子上站起来,向他招手,如同一个顶尖设计师呼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模特。谭宗明走过去,站在凳子前,微微抬起头,凝视着陈亦度脑袋顶上的一个旋儿。

“不要看我。”设计师打了一下他的脖子,“我会打不好。”

“那我没地方看。”谭宗明只好笑着闭上眼睛。


谭宗明是他的天,当他的天闭上眼睛,一脸听天由命的时候,陈亦度就忍不住手抖。


一个领结打了快有两分钟,才勉勉强强觉得满意。

“好了好了。”设计师推了他一下,“丑死了,你出去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丢掉吧。”

“那可有点难度。”谭宗明在小家伙屁股上拍了一下,“去换衣服,我等你5分钟。”

“干嘛?”

“我戴着你,不如顺便也带上你。”

“你带我去早午餐会?”

“吃顿饭而已。”

“我猜不太重要。”他跳下来,却是往衣帽间走,5分钟太短,他还没想好要换什么。

“谁说的?”谭宗明笑了,“要介绍一位小设计师啊。”


陈设计师后来否认很多事,从不否认这件:这是他设计的开始。


五、


陈亦度的叛逆期来得比谭宗明预料得早。


他九岁那年,谭宗明带过一个女人回家,陈亦度把她的衣服鞋子都丢进了壁炉里。

“Wardo,这样好么?”谭宗明把他拎到桌上,可以彼此平视。

“当然好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不觉得那些都很丑么?”

谭宗明想了想,也不好反驳这一点:“可是这不对。”

“为什么不对?”陈亦度盯着他,“我不喜欢她,更不喜欢你带人回家。如果你再带人回来,我还是会把看不顺眼的东西烧了。”

谭宗明脸色一沉:“你可以试试。”


陈亦度便试给他看。


谭宗明从看着救火队员手里的像个煤球一样小家伙时,忽然意识到他来真的。


“小子,那你看我顺眼么?”

小煤球打了一个喷嚏,咳了两声,没有下文。


六、


谭宗明抚摸他额发的时候,最像一个父亲。


谭宗明也有额发,不用发胶的时候,那撮毛就有冲天的反骨。不羁的额发下有一块指甲盖一样大的伤疤,陈亦度10岁那年趁他午睡的时候扒开来发现的。


那是他在陈亦度那个年纪天生反骨留下的军功章。训总院外头有条狗,隔着门吃他们一口饭。在物质还不太丰富的时候,谭宗明已经会倒点肉来喂他。后来有老同志写信反映,就集中处理了一批这些个流窜户,他纠集了一帮人,妄想揭竿而起,推翻父亲们的暴政。无情的镇压尚未开始,英雄就纷纷开学了。光杆谭司令藏了几张摇滚碟和两个罐头就出门了,被人拎回来前,是在给那条野狗刨的坑边发现的。

父亲和外公绝不相同。外公动粗,但还留着江南人的脾性,但凡有外婆在的时候,总给些面子,不当面打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谭宗明就感觉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。父亲鄙薄武力,或者说,瞧不上擅长武力的外公——只是不想明说。

被拎回来的时候,碰巧外婆在外头约原先团里的同志跳舞,外公用皮带子不轻不重地抽了他一下。可是没掌握好,搭扣刮了一下,留血了。

他捂着脑袋从指缝里看又着急起来的外公,心中忽然升起一句:他老了。


这个人连对于武力的控制权都失去了。


真正掌握着权力的父亲则坐在那张缓缓放下的报纸后头。

“没事儿的,爸,男孩儿嘛。”父亲对外公笑,“你小子现在本事了?离家出走是吧?”

他没说话,感觉摁着伤口的指缝间有些湿,空气里有咸的味道,不知道是眼泪鼻涕还是脑门上磕了点血。

“去包扎一下,等下吓着你妈。”父亲又拿起报纸,“回头收拾你。”


没有回头的功夫,这是谭宗明肆无忌惮的依傍。最嚣张的时候,他也嘚瑟自己那半瓶子醋,对着父亲大喊些“子不教,父之过”,父亲也从来纵容他,仿佛一把趁手的兵刃,可论证外公教育的失败。


他的目光飘忽起来,陈亦度知道他看见了谁。

他们有一年去野生动物园,园子里为了叫老虎不至于太懒,偶尔放活鸡进去。两虎争食,将一只鸡从中撕开。他们把活鸡丢进去的时候,谭宗明揽过他,把他笼在自己的风衣里。脸贴着他的毛衣,闻得见针线纹理里温热的木香。

他就从缝隙里看见被撕成两半的鸡,和边上一只呆若木鸡的小老虎。


“真惨。”他从不对谭宗明撒谎。

“小孩子看这种血腥场面。”谭宗明弹了弹他的额头。

“我没有说鸡。”陈亦度昂起头,“我说的是那只小老虎。”


六、


陈亦度的舞是谭宗明教的。

十二岁的时候,他要学。跟别人学不会,要谭宗明教他。12岁的小家伙,刚开始抽条,如同长毛猫的尾巴。他故意踩谭宗明的脚,用头毛蹭他的下巴。

“想不想好好学?”

“你们跳舞不都是这样?”

“我什么时候踩你的脚了?”

“你不是说可以么?”
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?”

“你和Imogen就是这么说的。”


陈亦度说这话的时候,站在他的脚背上,昂着脑袋,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。

谭宗明忽然明白他发的哪门子神经,要学跳舞。

“你和她不一样。”

“对,她不叫你叔叔,但可以叫你爸爸。”

“胡说什么。”

“我听他们说,你是她的sugar dady。”

“你知道sugar dady什么意思么?”谭宗明皱眉道,“这话谁教你的?”

“听人说的。”陈亦度看着他, “你可以是我的。”

“你想把我送进监狱么?”

“当然不!”陈亦度叫了起来,勾住他的脖子,“我喜欢这个词,你可以做我爸爸,但又不是我爸爸。”他的脸忽然绷紧了,有些发白:“我爸爸丢下我死啦,坏兆头。但你做我的Sugar dady就好啦,我叫你爸爸,可你也不是我的爸爸。”

“我就是你父亲。”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结束了这个讨论,“不许再说刚才的话,除非你想把我送进监狱。”


谭宗明有时候并不想知道自己在和谁执着,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他的小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。


陈亦度有段时间喜欢在家里放旧舞曲,谭宗明闲的时候会靠在沙发上休息,眯一会儿,然后睁眼瞧见陈亦度坐在脚边在画画。

“画我?”谭宗明用脚轻轻敲敲他的背。

“恩。”陈亦度从脚边粘过来,小猫一样跪坐在他的膝盖边,手搭着他的腿,将画板放在他腿上。谭宗明低头看画,只见真皮沙发上,伏着一只老猫。脸大皮坠,垂垂老矣。

“像么?”

“有点儿意思。”谭宗明笑了,“给我画点吃的吧,看我饿得多可怜。”

“就饿着你。”陈亦度竖起画板,翻过一页,刷刷几笔,又笑嘻嘻地翻过来给他。


谭宗明低头看见他在沙发边加了一个唱片机,吓得老猫蹿起来,毛都炸开,如同一只海胆,忍不住哈哈大笑:“这个好,送我吧。”

“画得乱七八糟的。”陈亦度不肯给他,收了画板,“我重新给你画,你不要动。”

“那会脖子疼。”

“那我不画了,改天吧。”陈亦度站起来,从边上书架里倒下来的几本里抽了一本出来,“给我读吧。”

谭宗明接过扫了一眼书脊,摇摇头:“或许不适合。”

“我已经看到有书签的地方了,还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合。”

“你已经会自己看了,还要我念给你?”


话虽这么说,谭宗明不会在这些小地方让他的小家伙不快活。


陈亦度坐在地毯上,头枕着谭宗明腿边的沙发,眼睛盯着他的膝盖,听着他的监护人用最波澜不惊的声音念他上次停顿下的地方。

“我父亲死了。如果不得不这样,那也只好如此。他熬过他父亲的死亡,我也会熬过我父亲的死亡。我能熬过一切。我不在乎它有什么意义或者没有什么意义,它合适或者不合适——他们再也与我不相干了。”[2]

他读到这里,忍不住低头看膝边的孩子,他毛茸茸的头。他停下不念,伸出手,掌心贴着他温热的脑袋,仿佛自己的头顶也能温热起来。一只手能穿越近二十年的时光罅隙,回到那个大院里。父亲的形象可以不用那么模糊,可以是一只触之可及的大手。


“你停下来了。”陈亦度扭过头,脸便贴上他的掌心。

谭宗明收回手来,合上书:“我还是觉得不适合你。”

“可是我很喜欢。”陈亦度跪着直立起来,“像吻妈妈一样吻吻我。”[3]


当然不行。谭宗明只是倾身像个父亲一样用嘴唇蹭了蹭他的额角。

“你不是这样亲Imogen的。”

“如果你对她印象这么深刻,今年圣诞节记得给她写贺卡。”

“她不会高兴看到我的贺卡。”陈亦度重新跪坐下来,“我剪坏了她的头发——你喜欢她的金发。”

“那是很好看。”谭宗明叹了一口气,“Wardo,我们谈过的。”

“你和我谈过。”陈亦度想了想道,“可我决定不接受。”

“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一个除我以外的人聊聊。”

“你可以直说是心理医生。”

“我不认为是心理医生——他们没有用——但我觉得你确实需要一个朋友。”

“你就是我的朋友。”

“我算是你父亲。”

“Oui, tonton.” 陈亦度丢下这句话,抓起画板走回了房间。


谭宗明从来都清楚这个孩子永远不会认为他是父亲,因为有些角色,缺失了就是缺失了,这点没有比他体会更深。


七、


他第一次见到安迪的那天,她来谭宗明的车库里挑车,选中后就直接开走了。然后他抓着谭宗明的高尔夫球杆,在保安们发现前,打烂了三辆车,战果一般,不值得吹嘘。


“谭先生……”

“算了,砸的都是我的车,还算知道分寸。”谭宗明摆摆手。


“为什么砸我的车?”谭宗明看着正在画画的陈亦度。

“省得你送人。”陈亦度抬起头,“你不应该带她回来,我们有过共识。”

“抱歉,我以为你去准备Met ball了。”

“你要邀请她去么?”陈亦度扬起眉毛。

“我今年不去。”谭宗明松了松领带,倒在沙发上,“要回国一趟。”

“回国?”陈亦度咬住下唇,旋即又笑,“那给你特殊待遇,先看我的作品。”

“你终于找到灵感了?”谭宗明也笑了,“太好了,那不需要猫抓板也能抱住我的书桌了。”

“我找到你之前让Rosie收起来的领结了。”陈亦度望着他,“她一直是我的缪斯。”


谭宗明细细端详着裙尾上的菊与刀的刺绣,又缓缓地放下了。红色不多,但足够醒目了。

“我几乎想不到有谁可以穿着它出场。”谭宗明叹了一口气,“或许你应该把这个主题贯彻到西装上——你或许可以。”

“我试过。”陈亦度在他的身边坐下,轻轻道,“你一直都说会回国去,我一直都记得。”

“你如果喜欢,可以留下。”

“我挺喜欢中国的。”陈亦度盯着他,“可是我不能回去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
他又站起来了,谭宗明的目光追着他,最后落在那条裙子上。


“听说在你的国家里,人们捉到一只蝴蝶,要用铁钉把它钉住。”陈亦度哼着,不回答他的问题。


我会被钉在那里,胸口烙着红字。他想。


八、


陈亦度跟着谭宗明的车,一路进了rehab。他进过这里,在经历了无数次歇斯底里后,谭宗明亲自带进去的人,也亲自领了出来。

他厌恶这里的空气,一切都隔绝他们,尽管为了让他感到舒适,谭宗明甚至捐了一间看成奢华的病房。


现在这间病房里坐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。

衣着简朴,神情呆滞。他木讷地用蜡笔在墙上乱涂乱画,谭宗明站在边上,默不作声地望着他。


“抱歉,您不能上去。”

“我叔叔刚进去。”陈亦度熟知这里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,“我刚刚回去拿个东西,回来晚了。”他晃晃方才下雨从车里随手抄出来的一把雨伞。

谁也不想得罪他。


他悄悄地顺着楼梯走上去,并不知道楼梯的尽头是什么。

他本能地察觉到谭宗明从国内回来后,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,周末也常常出门去,并且避着他。

谭宗明常说陈亦度像只小狮子,攻击力强,好奇心重。眼下他的好奇心膨胀得几乎炸开来,直推着他一步步走向谜底。


安迪和那个孩子间发生了什么歇斯底里的事他都不关心,也司空见惯。他没有见过的是,谭宗明伸出手拉开了安迪,坚定地抱住了她,拍着她的背,将她带了出来。


丧魂落魄地滚下楼梯,如同第一次听到谭宗明扬言要把他送到瑞士的寄宿学校去。


九、


“你还好么?”谭宗明看着在呼吸袋里艰难喘息的安迪,顺了顺她的背。

安迪在发抖,这显然是句废话。

“我警告过你,现在不是最适合的时机,但是既然想见,并且见到了,我们就要想办法。”谭宗明道,“我已经安排他亲近的那个院长过来安抚他,你和他的关系也要循序渐进,两个惊慌的人一定会一起溺死,不管另一个会不会游泳。”

一双睫毛乱了的眼睛在呼吸袋上凝视他,似乎渐渐找回了呼吸的节奏。


“我见到你的父亲。他和你想的一样不负责任——不过我想你对于这个结果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。事实上,少一个人打扰治疗过程,对你们都好。”谭宗明接着道。

“那你呢?”安迪深吸一口气,缓缓放下了呼吸袋。

“我?”

“你回国不仅仅是为了帮我找他——有谁不看新闻呢?”

“我见到他了,仅此而已。”

“那你要回去接手盛宣?”

“这样一大笔钱和它所带来的权势与地位,我应该拒绝么?”

“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接手与他相关的任何东西。”

“事实上……”谭宗明顿了顿,“父亲对我们的影响,远比我们希望的要大得多。”

“但我不会放弃他。”安迪最执拗的时候也最美丽。

“当然,所以说母亲才是人类的希望,她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。”

“如果你要回国的话,那个孩子怎么办?”

“这孩子毕竟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,我几乎就是他的父亲。”


所以他要和我回去,他会喜欢中国。这是谭宗明的第一想法。


陈亦度依赖他,这个结论无论是哪个心理医生,还是和他们认识的好朋友都会得出。而谭宗明在某种程度上也依赖着陈亦度,这一点却只有老严一个人说过——不过他也不敢说得过于直接,只是旁敲侧击地警告他“过分投射对谁都不公平”。


他决心与陈亦度谈一谈。


十、


谭宗明当然听见了楼梯间的动静,但无意为他的朋友增加更多的烦恼。安顿了这边,他推开门,幽暗的楼梯间空无一人,一寸灰的脚印也没有,除了一把停在脚边的旧伞。

他折回走廊,透过百叶窗往下看。雨水敲在窗玻璃上,做徒劳无功的进攻。雨幕之下,他终于看见街口的孩子。

陈亦度这些年长高了很多,谭宗明都看在眼里。然而如同一只虚张声势的长毛猫,雨水褪下他全部的武装,狼狈得和他们初见时没有区别。谭宗明叹了一口气,下了楼撑开伞走进雨里。


他走到陈亦度身边的时候,陈亦度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,先看见黑绸伞面的天,再看见撑伞的他。

“我不喜欢她。”陈亦度在伞下说的第一句话。

“那是你们之间的事,我看不出有任何必要你们一定要彼此喜欢。”谭宗明笑了笑。

“可你关心她。”陈亦度盯着他,“和之前的女人不一样。”

“我也关心你。”

“像父亲一样?”

“我一直在努力。”

“那你还是放弃吧。”陈亦度掉头走进了雨里,“有件事,我想你一直没搞清楚——我不需要一个父亲。”


谁不需要父亲?谭宗明不以为然。


十一、


所幸他还瘦得很,谭宗明还能把他扛进浴缸里。


“你自己洗个热水澡发个汗,好得快些。”谭宗明脱下被渐了一身水的西服,丢进框里,抽身要走,被水里出来的一只湿手抓住了衬衫的袖口。

“以前生病,你会帮我的。”不讲道理的时候最可爱。

“你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陈亦度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他浑身发热,两颊在热汽中蒸出病态的红晕。睫毛上拧了一层水汽,眼睛湿漉漉的,如同海面隔着浓雾的星。

谭宗明解开袖扣,卸下手表,将袖子卷起来,倾过身,手指按上他的衬衫扣子,又缩回来,放在水龙头上,看了一眼温度,直接打开了水。

“你不能指望我穿着衣服泡澡。”


他微微抬起头,露出脖颈的弧线,和一颗等待的纽扣。然而谭宗明的手就垂在浴缸边,什么也没做。


少年人最先失去了耐心。他握住他手,探入已经没过胸口的热水中。热水柔柔地包裹着他们,宛如一个耗尽耐心的湿吻。他抓着他的手,解开了第一个扣子。谭宗明的指甲修剪得圆钝光滑,缓缓地被动地划过热水中印着水光的锁骨和胸口,不知道光滑的是水还是皮肤。


“我看你不太清醒。”谭宗明从热水中抽出了手,像父亲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,“我去给医生打个电话。”

“家庭医生,还是心理医生?”

“你觉得谁更能解决你的问题?”

“我的问题,还是我们的问题?”

“我们没有问题。”

“对,我们是模范父子,谭叔叔。”

“我知道父亲是无法取代的……”

“你不知道,你总以为你能取代他。”陈亦度的头枕在浴缸壁上,水已经没过他的喉结,他感到温暖的压迫。

“我从没打算取代你父亲。”

“我说的是你父亲。”陈亦度笑了,“你付给心理医生的钱并没有白花。”

“你到底想怎样。”谭宗明站了起来,水快要漫过浴缸的边沿,本能地独善其身。

“你要爱我。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像个父亲那样?”

“我不应该?”

“父亲不爱人。”陈亦度望着他,“可你要爱我。”


如果谭宗明抬眼看他, 他能看见雾气后陈亦度从未如此坚定的眼神。


“你想把我送进监狱?”

“那我只会和你一起。”陈亦度坚定道,“红字从来都是两个人的。”

“别闹了。”谭宗明移开目光,“你需要好好睡一觉,过段时间我陪你去汉普顿度假好不好?”

“我不是小孩子了,不是你陪着我,我就可以高高兴兴忽略一切不合理的年纪了。”陈亦度提高了声音,“你严禁我伤害自己,可你却一直用这个来威胁我。我不想让你进监狱,我也不想让你做我的父亲——你根本就不是——”

“你要知道,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——”

“我还没说完。”陈亦度的脸越发得红,“我不需要你陪着我,我只要你看见我,像看见安迪一样看见我——你看得见么?你看见的是你还是我?是你的儿子还是一个男人?”

“够了。”

“你看不见,你一直在自欺欺人——”

“我说够了。”谭宗明没有提高音量,但他一句话就喝住了陈亦度。

这是父亲们特有的威严,镇压过二十年前的谭宗明,也镇得住二十年后的陈亦度。


“水要满出来了。”谭宗明头也不回地走了,甚至不愿意伸手越过他去关掉水龙头。


陈亦度也没有去关。他看见水从浴缸里溢出,想起他在父亲墓园里度过的那个下午。


他很少去看他的父亲,一般都是为了去耀武扬威的,那次也不例外,防御性过度地宣告自己活得很好,甚至学会去爱。

他从来拒绝叫他爸爸,除非他认为这话尖锐得能伤害一个死了十年的鬼魂。

“爸,我爱他。”他说。那天的阳光也不如他笑得明亮。


我一直把你当成陌生人,但是他一直觉得父亲是不能缺少的。你再做我的父亲吧,我不要他当我的父亲——我爱他,而父亲是不可爱的。他一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就像个疯子一样地听不见任何劝告。

我一次次强迫自己放弃他,可我对他的感情,非但没有因此冲淡,反而越压抑越旺盛,最终和涌出浴缸的热水一样,倾泄一地,不可收拾。


十二、


除却少数的不可理喻,他的陈亦度从来都可爱迷人。


14岁的时候,他不知道被哪股时髦风气洗了脑,留起了长发,少年的柔软的头发垂到了肩上,灯光下有柔润的墨玉样的光泽。谭宗明站在桌前,伸出手,从他的头顶,滑到肩旁的发尾。少年就这样熟睡在他的书桌上,因为痒,蹭了蹭自己的手背。

他收回手来,敲了敲桌子,惊碎一个午睡的肥皂泡。


“去房间睡。”

“哼。”他抬头横了他一眼,扭过头,换了一面枕着睡。

“去房间吧,会着凉。”

“嗯……”少年呜咽,不说好也不说不好。


他把椅子转过来,拨过他的身体,矮下身,让他倒在自己的背上。陈亦度柔软的长发顺着谭宗明的耳朵垂落,有些痒。他在抽条,身上没有几两肉,如同一只折断了骨头的猫,软软地伏在他的背上。手托住他温热的膝盖内侧,轻轻松松地把他背了起来。

回他的卧室,想把他放下,这时候那双随意垂着的手活了过来,搂住了他的脖子。谭宗明侧过头看他,他仍闭着眼睛,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。

“下来。”

他不肯听,手搂得更紧。

“下来吧。”

那双手甚至在他的脖子前交叠起来。

“我喘不过气了。”

陈亦度立即松开手,睁开眼睛看着他。

“行了,给你送回来了,你接着睡吧。”

“我不困了。”

“那就看书,Rosie说你买了很多书,有的你看的。”

“我给她买的,烹饪指南。”

“这样她会不高兴——她一向对自己厨艺引以为傲。”

“对,所以她往我的汤里加了红辣椒。”

“哈哈哈怪不得你给我打越洋电话哭鼻子——行行行我不笑,可以了,诶你打我有什么用哈哈哈哈……”

“不许笑了。”

“我不笑了。”


谭宗明坐在床沿,还是忍不住背着他捂嘴。陈亦度也不怪他,只是装不知道,在床上跪着直起身体,靠着他的背。

“你读过《源氏物语》?”

“读过——这书不适合你的年纪,我要收起来。”

“我已经看完了。”陈亦度嗤了一声,“有一个很美的意象,你知道么?”

什么提示也没有,谭宗明就随意一猜。

“紫姬背过身,只有一个长长黑发的背影——我猜你喜欢这种。”

“没错。”陈亦度点点头,“然后源氏就什么都明白了,摸着她的背说——说什么?我忘了。”

“以后我都陪你。”谭宗明想了想道。


有他陪着的时候,就很安静。


在汉普顿的时候,傍晚他们会骑着可笑的小vespa去海边,躺在沙滩上。私人海滩最棒的地方就是不用担心收成,不论多晚,那些留在沙滩上的螃蟹和海螺都不会有人碰,全都留给他。他会追着夕阳的影子,去沙滩上找最好看的海螺,丢进他的小桶里,然后一股脑儿倒在谭宗明脚边。谭宗明会挑一个他认为最好的,给它命名——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今天,陈亦度设计中总有一件是谭宗明命名的。

挑好了贝壳的王,他们就在沙滩上躺着,等海风真正地凉了起来,谭宗明才会踢他一脚,叫他把这些可怜巴巴的海螺们送回海里去,他们也当回家去。


一切都很安静,就像现在苍白的躺在病床上的陈亦度一样。


十三、


他经常这样悄悄地看着谭宗明。


他看过照片,这个人年轻时候的眉眼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好看。它们有摄神取念的本事,叫人不能对视。陈亦度有时候会怕他,当他说要把他送到瑞士去。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也知道这个人虚晃一枪。

他可能太累了,陷在床边的扶手椅里,膝盖上放着前一日的报纸,已经被揉折出无数道痕迹。


如果你能看见我的话,一定会爱我的。可是为什么不看我呢?


愤怒和憎恨使他活了过来。掀开薄毯,站起来,走到了谭宗明的面前的空椅子上。这样可以更好地看他。


如果可以亲吻他,让他知道是一个情人的吻。


他有些自暴自弃。谭宗明的分寸感是与生俱来的,攻城略地,进退有余。可他没学到,只想一往无前地冲进战场,活就一起回来,死就同归于尽。


他再次想到死——死过一次的人,又有什么可怕的。

他干燥的嘴唇吻了吻谭宗明的鼻尖,那只黑豹惊醒了。


谭宗明猛地睁开眼睛,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他。陈亦度没好利索,跌坐在对面的转椅上。


“你醒了。”谭宗明顿了顿,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关切道。


为什么推开我。他愤怒地转过椅子,背向他。


“我们要谈谈。”谭宗明伸手转过了他的椅子。

拒绝。他固执地把自己转了回去。

“当我要和你谈谈的时候,你应当看着我。”谭宗明毫不示弱地按住了他的椅背,拧了回来。

可是我拒绝。陈亦度偏过头。


“好,你随意。”谭宗明气极反笑,松开了手,让陈亦度背对着他,“我答应你,让她离开。你好好生活,好不好?”


谈判这种事,身经百战的谭宗明实在胜过陈亦度太多。


他转过椅子,终于看向谭宗明了。

“你不舍得我死。”

“我怕你死。”

“哈,我不怕。”陈亦度笑了,“可算我赢。”

“赢了有什么好的?”

“我威胁你——你看到了么?我在威胁你。”笑着忽然又难过起来,他低下头,“你很高兴,一个儿子终于可以威胁他的父亲,主动权终于也有易主的一天——你高兴么?我有让你高兴么?”

“让她离开,我是有条件的。”

“典型。”

“你要去看心理医生。”谭宗明道,“我也会去。”

陈亦度吹了一个口哨:“坏消息——你的利益相关们知道么?”

“你是我唯一的RP。”谭宗明把报纸折起来。

“荣幸至极。”

谭宗明站起来走到门口,又折回来,扶着他的椅背,倾过身。


“你好好活着,我才能好好活着——你觉得你的赢面在哪里?”


十四、


某年的TEFAF上,谭宗明买过一枚戒指,有好事者曾传言好事将近,不过几年过去,也没有动静,他们不知道这枚戒指一直在陈亦度手里。原因也很简单,他觉得好看。

“我第一眼就觉得好看。”

“你还很小,我想不到你需要它做什么。”谭宗明当然和他商量过,“等你长大了,遇到喜欢的人,可以一起挑。”

“我现在就有喜欢的人。”

“你要送给她么?”

“当然不。”陈亦度歪着脑袋看他,“我想那个人不会收。”

“所以你只是喜欢。”

“对。”陈亦度点点头,“或许我能学会一直默不作声的喜欢。”

“被一个人去爱是很好的事情,你应该告诉她,但是不要打扰她。”

“表白是一定会带来困扰的。”陈亦度盯着他,“可我就是喜欢。”


那就买。钱乃身外之物,你高兴最好。


现在这枚戒指终于戴在一个人手上。在他的酒会上,那个女人被他的小家伙牵着手,领到大家面前。

“给大家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未婚妻。”


“一个应召女郎?”老严吃了一惊,微微偏过头,耳语道。

“你说什么?”谭宗明微一变色,随即镇定下来,“你是主顾?”

“我喜欢拉美的。”老严道,“但她在这儿工作,就在纽约——你知道的,这圈子不大——总会有人知道……”

“咳。”谭宗明清了清嗓子,老严立即收声。满面堆笑地转过身来,过来的是一对翩翩佳人。


“谭先生。”女孩儿笑得很甜,是小伙子会喜欢的样子。

“你好。”谭宗明微笑道,“玩得开心点。”

“生分。叫谭先生多生分?该和我一样——”他的小家伙开口了,目光停在谭宗明的胸口他设计的口袋巾上,封禁符咒一样念了句,“叫叔叔。”


令人失望的是,谭宗明和戏剧化从来没有半点联系。陈亦度甚至觉得那一刻他笑得有点和蔼,仿佛真是一个关心侄子婚事的叔叔一般。

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老严目送这一对小年轻离开,“那小家伙别是着了道了。”

“我打算好好送一下安迪,国内盛宣那边先拜托她了。”谭宗明道。

“这个你不处理?”老严不敢置信,“作为你的律师我提醒你,你把他加进你的信托了。”

“你一定要大晚上和我谈钱么?你怎么跟莫凡越来越像了。”

“说起来,莫凡呢?”

“北京。跟UBS借他两个月secon。”

“盛宣要IPO了?”

“狗鼻子很灵啊。”

“房企上市一松口谁都看着你呢。”

“盯着我干嘛?老头子是不肯放权的。”

“所以借了莫凡——哈,父子做到这个份上,幸亏北京不是香港。”

“是啊,香港那群记着,专爱挖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新闻。”

“其实莫凡真的是个人才。”老严看了他一眼,“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当初看中安迪而不是他。”

“因为安迪不会把私人感情代入工作。”

“是我想的那样?”

“你脑子那么龌龊,我哪儿知道你想的什么。”

“我刚刚忽然想到的是,你说以莫凡的脾气,是不是能治治你们家小祖宗。”


当然不能。他脾气这么差,当然只有我能治得住他。只有我。谭宗明想。


十五、


Vivien知道谭宗明会找她,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。


“你在大学念的是法语。”谭宗明脱掉外套,搭在椅背上。

“对。”

“我之前在大学也上过一些,现在忘得差不多了,勉强还能给自己点个菜。”

“那已经够了。”

“Wardo很喜欢巴黎的,我们之前每次去,他都要自告奋勇做我的翻译。”谭宗明笑道,站起来走到暑假前,“这本书,你们会读么?”

“《茶花女》?当然了。”

“这是法语的,送给你。”


谭宗明靠在桌边,长腿交叠,收敛了浑身的威压,显得十分亲和。


“您其实知道我是……”

“他喜欢就可以。”

“那今天为什么要我过来?”

“这是我的律师拟的一份草稿,你可以看一下。”谭宗明抓起桌上一份文件递给她。

“你把我加进你的信托?”

“对,以你们孩子母亲的身份——并且只能以这个身份。”谭宗明的手指划过绒面书脊,“我不会像杜瓦先生那样干涉你们。他要是能好好地幸福地生活,我就放心了。”

“你认为我想要他的钱。”

“我只认为他值得任何人真心喜欢。”

“他说他是你一手带大,可从不来认为你是个好父亲。”Vivien看着他,“可我觉得他想错了,或许你们需要好好谈谈,你们之前有些误会……”

“相信我,我们之间最不缺的就是谈谈。”谭宗明打断了她的话,“我没有插手你们之间的事,希望你也帮我这个忙。”

“抱歉,我只是以为你会想和他改善关系。”

“我的经验告诉我,父子之前的关系,无论改善还是恶化,其结果都是渐行渐远。”谭宗明顿了顿,接着道,“我知道他处于怎样的原因求婚,这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,我也知道像你这么会察言观色的女孩儿,当然对此心知肚明的。不过,婚姻不是儿戏,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你要的是什么。”

“您实在是一个天生的谈判家。”

“可是某些重要的谈判,我一般都是输。”

“那可怎么办?”

“那就拿出市井泼皮的架势,要命一条。”谭宗明笑了,“这是我的秘诀,你不要告诉别人。”


十六、


陈亦度把一份文件拍在谭宗明的桌子上。

“你告诉我,这是什么。”

“你拿来的,总要让我先看看才能回答你吧。”谭宗明笑了笑,拨通了Lisa的内线电话,“空一间会议室出来。”

他拨开陈亦度的手,抽出那份文件,扫了几眼又合上:“走吧,换个地方说话。”


陈亦度从来都等不到会议室,电梯间里就能发作。


“我听说你定了Waldorf。”

“Lisa订的,保守的选择,如果你有别的偏好也可以告诉她,我从来不擅长做这些事。”

“我的孩子的母亲?想象力丰富啊,谁的主意?严律师?想也是只有他这么缺德。”陈亦度道。

“咳咳。注意群众啊。”老严这家伙总在别人说他坏话的时候蹦出来,“二位上会议室吧,来来往往的,有些人听得懂中文。”

“要你管?”陈亦度烦躁道。

“闹够了没有?”谭宗明喝住他,“道歉。”

“小孩子不懂事。”老严扫了一眼谭宗明知道他压着火,暗叫一声不好,连忙打着圆场,拉了一把谭宗明。

“他已经到了可以决定是否结婚的年纪,应该不需要我再教他什么是礼貌。”


陈亦度扭过头,嘴唇翕动片刻,低下头,微微鞠了一躬:“对不起,严叔叔。”

“没事儿没事儿,你们上去谈。这儿真的……不合适……你给你叔叔留点面子,啊?”老严笑着摆摆手,又对谭宗明道,“莫凡等下要过来,你看我要不……”

“你让他等下直接上来。”谭宗明正色道。

“行。”


“我有时候想,就算是养一条狗,要送人了,总会舍不得……”

“你以为我心里好过么?”谭宗明打断了他的话,“是你忽然领回来一个女人,说要结婚,我帮你安排,还有什么不满么?”
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求婚。”

“你自己的选择,必然是你自己承担后果。”

“你说这话真像一个父亲。”

“你可以不拿我当父亲,但除了父爱以外,我不能给你别的回应。”

“不能还是不会?”

“有区别么?”

“没想到你还真是一个好父亲,我成全你。”


他将那份文件撕了个粉碎,扬在谭宗明面前。


“那就给我们看看一个伟大的父亲吧,真是令人期待。”


十七、


他在谭宗明的楼下见到莫凡。


这个人仿佛是个年轻版的谭宗明,一样主动,一样充满攻击性。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想要和谭宗明建立Relationship的Relationship Manager,没有更好的猎物了。


父亲怎么能站在高台上,他们应当被拉下来,踏上一万脚。


他说不清现在到底是哪一种欲望占了上风。想毁灭一个父亲,还是想得到一个爱人。无论哪种,现在在床上,他都不想去想,只想吻这个人,然后激怒他。挑战谭宗明的权威是一个刺激而精彩的游戏。他要看他愤怒,然后说服自己这就是嫉妒,然后借这一点微妙的虚荣苟延残喘过绝望的、不会有回应的等待。


然而停下来,他们都停下来了。


“你害怕他。”

“当然——我很有可能会丢了工作。”莫凡看着他,“但更重要的是,我真的有点儿喜欢你。”

“那你等什么?”

“我不想激怒他,也不想成为喜欢的人发泄愤怒的替代品。”莫凡平静道,“我更不希望看到你变成这样的人。”

“你们总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替人做主。”

“真要是那么愤愤不平,你可以继续。”莫凡放开他,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。


他靠在枕头上,看着退到一边的陈亦度。他的头发乱糟糟的,像是一个冰淇淋掉在地上,氢气球飞到天空的孩子。

“你不是个叛逆的人。”莫凡摸了摸他的背,“我猜你是喜欢他。”

“我们才认识不久。”

“可只要听你说一次那个名字,不是太迟钝就能猜到,那么愤怒却欲言又止。你脸上藏不住事。”

“是么?他却迟钝得很。”

“没有比他更敏锐的人了,但是你能指望他怎么样?”莫凡叹了一口气,“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的。”


陈亦度忍不住会回头看了他一眼,莫凡也不避开他的目光:“当然,我也是。”

“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。”

“等你哪天被耗尽了精力,如果还这么认为的话,可以联系我。”莫凡苦笑道,“不过为了你和我的饭碗考虑,你还是不要把一只老虎逼得太狠。虎毒不食子,可也没说不会雪夜逼上井冈山啊。”


十八、


“先是一个应召女郎,然后是我的客户经理。”谭宗明哑然失笑,“我倒真不知道哪个更糟糕些。”

“后者吧。”陈亦度的手指在口袋里交叉着,希望莫凡不要来揭穿他,“这样margin call的时候我来给你打电话——你连火也不能发了。”

“Wardo,我很累。”谭宗明叹了一口气,“莫凡不是一个合适的人——他比Vivien更不合适。”

“因为他暗示过你么?”

“我不否认他很有魅力,但是所有的RM都很有魅力,这些魅力是你无法驾驭的。”

“那你呢?”陈亦度抬头看他,“我很好奇,一个真正的父亲会怎样应对现在的情况,你会换掉你的RM么?还是干脆不把我当成你的儿子?”

“一再挑战我的底线对你没有好处。”

“你知道什么对我有好处。”陈亦度的手在风衣口袋里攥在一起,“你承认吧,你生气不是因为一个逆子——这恰恰是你希望的——你只是喜欢我,你承认吧。”

他站了起来,热切地看着谭宗明。所有的试探、进攻、防守,所有的伎俩都是他跟着谭宗明偷学的,根本不能用来班门弄斧。可谭宗明从来没有教过他开诚布公,他将坦白,这也是他唯一的生路。


“我没有多余的想法。”谭宗明看着他的眼睛,心平气和。

陈亦度听见轰得一声,下意识地四下看看,并没有什么倒下来,可他却像是刚爬出废墟一样筋疲力尽。

“你会撒谎么,对着我,你会么?”

“就到这里吧。”谭宗明的指节揉了揉额头,“我下个月回上海——这里的Lisa会接着安排,你想要和莫凡在一起,想要和VIvien结婚,你自己安排,你愿意就可以,不用来问我的意见,我没有任何意见,我也不应该有任何意见。你成年了,我的义务已经尽到了。”

“你别这么说。”陈亦度的手从风衣里拿出来了,他习惯性地去抓谭宗明的袖子,却被谭宗明避开了。

“你希望我怎样说呢?我管你?管你一辈子?放纵你用这些幼稚的手段浪费自己的时间来激怒我?我相信真正的你比现在你给我展现出来的你要好一万倍,但我的存在只会让你一次次地突破底线,只是为了幼稚地挑衅而已。”

“对,我只是幼稚,我只是挑衅。你结束它吧,啊?”陈亦度急道,“你可以结束它,你知道我要什么。我们可以像之前一样……”

“上次之后我一直在看医生,并没有什么用,但是帮我理清了问题的症结——”

“所以你要放弃我了。”

“我只是放过我自己。”

“没那么容易。”陈亦度退开几步,“我不允许,没有那么容易的事。”


十九、


“他在喝酒。”Lisa给谭宗明打了一个电话。

“我拦得住么?”候机室里的谭宗明烦躁道,“我是不是要在Wall Street Journal登一份公告,所有人才会知道我已经不管他了,需要我File SEC么?”

“不需要。但你可能需要联系严律师。”Lisa平静道,“他在喝酒,我已经让人过去了,但是肯定来不及。现在只希望他不会……”

“你是死的么?打给我说来不及?”

“他在ins上直播。”Lisa刷新了一下手机界面,又有新图,“这是对你宣战。”

“把地址发给我。”


出了机场,提车出来,一路狂奔,真是从来不觉得JFK这么远。车速快到他感觉自己要飘起来,又或者是失控的无力感。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,也不知道到底在气什么。


他怎么敢反抗他。


他拿出手机,搜了一下他的ins,只看了一眼他和一个女孩儿游戏——Bloody Mary, bloody girl。他认得清这个样子,高兴得很,Lisa 还是保守,这副样子一看就知道有小东西助兴。

他居然如此愚蠢,又或者说如此胆大妄为。


“混账东西。”他把手机砸到一边,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口气有多么像父亲。把他发配到英国寄宿学校的父亲,对他失望的父亲。但他会放下一切,开车回来给他收拾烂摊子么?他不会。只有母亲会做这样的事。他在父亲眼中,只是一场政治角力失败的产物。只是如此,只是负担。


可是Wardo是可爱的,才华横溢的,他不是负担。陈立伟作为父亲把这个负担给了他,他把他变成了赐予,是老天的赐予,又怎么忍心看他毁了自己——他现在到底在干嘛?上天保佑他不要留下更难处理的东西——


他撞上前面那辆卡车的时候,刚好够到地垫上的手机。


二十、


酒吧太吵了。


你说什么?你跟我说什么?谭宗明会死?你他妈放屁!能不能编得靠点儿谱?车祸?哈哈哈哈哈你换个编好不好?比如说坠机?你知道么!他回上海了,今天的飞机,他早八百年就不在纽约了,你能不能靠点儿谱?你听见没?他!不!在!纽!约!他再也不会回来了!卧槽你怎么听不懂人话?败兴!


真是败兴。

他替全场付了酒帐,在掌声和欢呼中出门去。

出了门发觉自己没有带外套出来,实在冷,又折回去,进错了门。他磕多了,嘴巴有点发麻,生吞了一斤棉花一样干燥难受。伏在扶手电梯上,二楼的健身房他认识的,谭宗明带他来过的。


谭宗明这个人养孩子养得野,打架打输了从来都要求他打回去,打赢了再跟别人讨论个是非曲直。陈亦度一开始不是太经打,谭宗明把他带到自己常去的拳击训练室,找了个老师教他,后来他们那栋楼里的阿拉斯加都打不过他。


他摸索进去,跌在地上,被人架起来。


“他出事了,我接到电话就回来了。”架起他的是莫凡,“你要回去看看,如果真有意外,根据遗嘱,你是继承人。”

“行了行了,烦不烦?Lisa教的么?”陈亦度拧开他的手,“你搞搞清楚,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,他谭宗明照样端坐钓鱼台——”


话音未落,他脸上挨了一拳,直挺挺地倒在软垫上。


“他都已经为你送进医院了,睁开眼睛,好好看看。”莫凡走过来,揪起他的领子。


他感到鼻子湿热,嘴唇汗毛上有血的气味。这点鲜血让他多了一丝活气,大脑又能开始运转。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可怜巴巴地跪在手术室外头,戏剧化十足地大哭,撕心裂肺地求他不要死。然后呢?等他醒过来,一切如故。他依旧爱他,爱依旧是折磨。


二十一、


他在医院的走廊里等了三天,终于等到一个机会,谁也不在,他们终于有独处的机会,终于有一个体面的告别。


他以为只敢和昏迷的谭宗明承认错误,如果他醒着,就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。然而看见他的时候,他忽然意识到,即使是他昏睡着,他也不敢说。

很多话,他没说,就当自己没表示过。没表示过就当自己没被拒绝过。


谭宗明当然说过爱他,不管是不是以父亲的身份。但他从来没有一句爱。第一次开口提到这句话,就已经是“从此以后,我不会再爱你。”


他想伸手摸摸他的眉毛和眼睛,好看的眉毛和眼睛啊,现在终于要承认自己的失去了。可他只是把手放在石膏的纱布上,隔着什么会让谭宗明感到安全,也会让陈亦度感到苦闷。


陈亦度小时候跌断过腿,因为嫌弃像一个木乃伊,死也不肯缠纱布。他们就买了颜料,在纱布上画了许多齿轮零件,活脱脱的蒸汽朋克感。陈亦度就又要出门,十分得意地给人看。


他想给他画上虎纹,像是一个出来闯荡江湖的黑社会,叫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谭宗明威风凛凛。或者画上许多蔷薇花,和他们在汉普顿的花园一样。


但他身上只有一支黑笔,也只敢写上几个字——万一别人来了,他就要解释了——他不想扮演一个回头浪子,他已经回不了头了。


二十二、


老严是第一个发现他胳膊上字的人。


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”老严念道,“小家伙来过了——我劝你最好在他醒来之前拆了它。”

“你觉得谭先生不想知道?”

“我觉得他知道后会宁肯自己不知道。”

“我们谁也不能替他做决定。”安迪道,“他应该会愿意知道的,那个孩子还是个好孩子。”

“相信我,接受失败比接受成功更容易。”


老严拍了一张照片,坚持拆掉了那卷绷带,换上崭新的。

换绷带后四个小时,谭宗明醒了,尝试着吃了一些东西,把老严叫过来,商量了一下新闻发布会的事儿,中间问过一句陈亦度,还没有得到回应就又接着聊工作。讨论完接着休息,仿佛没有过这个人。


等他能出院了,老严带着一束鲜花来看他,顺带着送了一张照片。


“你混蛋。”

“感谢我这个混蛋吧,不然你能憋着劲儿好起来?”

“他人呢?”

“不告而别。”

“你的字典还有不告而别?”

“老谭,在中国就更不可能了,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?”

“我知道是早晚的事。”谭宗明顿了顿,“不管他怎么放肆,都得在我看得见的地方。”

“你疯了。”

“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。”

“那你有没有为他考虑过。”

“如人饮水。”

“好。Lisa已经找到他了,具体地址你问她吧。”


二十三、


所以,你决定放弃对他的感情,回到中国。


不,我没有办法放弃对他的感情,相反的,我用尽浑身力气想要抓住他,可到头来,抓住的只是一个梦而已,而现实又我被搅得一团糟。我们都有问题,我的自毁倾向来自于他,他终于看到这点了。我完全没有赢面。


你想赢得什么?


我已经不知道了。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,我好好活着,他也好好活着。只是我实在不知道,怎样才算好好活着了。前几天我听到一段舞曲,就想到他教我跳舞的时候,我踩在他的脚上,抬头看见他笑。我没有办法忘记他——他也不会忘记我。


距离和时间确实能解决一些问题。


我们之间没有问题,我们……我们只是有太多故事了。不过如果我把它们都留在美国的话,你觉得他能解脱么?我能解脱么?


我会帮助你。


二十四、


从心理医生办公室出来,他接了回国以来接听的第一个电话。

“你在哪儿,把地址给我。”

“爸。”


--END--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[1]小仲马

[2][3]菲利普罗斯,《美国牧歌》


评论(92)

热度(942)

  1.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